最坦誠、最驚世駭俗的家族/生命史!
  一本精彩的時代之書,每個人都能在這本書看到自己。

  生命是一齣複雜難解的通俗劇,我將以編織者的毅力,細細密縫,試著書寫家族裡那些說不出口的秘密,這些人與那些人心裡的黑洞,閃爍在新店溪與哈德遜河的波光粼粼中。-陳俊志


  


一位台美離散家庭的長子,用盡氣力寫字造像,重返時間流淌的三十年之間,與記憶拔河,為自己來自的破落家庭,用無比的愛與勇氣寫下一則則令人心痛的情書。

  全書細筆刻畫一個台灣家庭的家族眾生相,透過文字與影像追索自身家庭傷痕與秘密,同時召喚整個世代的情感與記憶。更以一位同性戀長子的眼光,深具性別意識地凝視著「家庭會傷人」背後愛恨交織的歷史。親見一個低階台美移民家庭的興衰,打造一則台灣移民離散的時代寓言。

  作者父親為台灣彩色沖印業第一個本土品牌——爵士彩色沖印店的創辦人,顛峰時期開了七家連鎖店,後因債務問題,父母遠走美國,包括作者在內四名小孩留在台灣。從此一個家庭離散,分居台美兩地。內容分三部份:第一部份「父別書」寫父寄人籬下的滄桑童年,以及父子之間的愛恨糾結;第二部份「電影院裡的少年」寫性別認同與電影啟蒙;第三部份「有光的對岸,月之暗面」寫移民美國紐約的母親及其家族的異鄉生活辛酸。


作者簡介

陳俊志

  紀錄片導演,關注弱勢議題,用文字和影像實踐社會運動。朋友都叫他Mickey。常上街頭及媒體為同志議題發聲,作品社會性強烈。2007年,以台美移民家族史寫作計畫《台北爸爸,紐約媽媽》獲得第八屆台北文學獎文學年金。2008年,以高樹少年葉永鋕死亡事件為本,寫作《人間.失格》,獲得時報文學獎報導文學類首獎。2009年至2010年,以副教授資格應聘為國立中正大學駐校作家及駐校藝術家,開設紀錄片工作坊。

  陳俊志的紀錄片作品有《不只是喜宴》《美麗少年》《玫瑰的戰爭》《幸福備忘錄》《我的愛滋朋友》與《無偶之家,往事之城》《酷兒舞台》和《沿海岸線徵友》。歷年來作品獲邀參展巡演於各大國際影展,並長期於國內外校園進行性別多元教育的紀錄片放映及專題演講。

 



全家福 

父親算是古早年代的典型台灣好男兒吧。在民國五○年代刻苦學藝,成為柯達Kodak彩色沖印在台灣培養的第一代師傅。他和媽媽的戀情想必古典純情,外公外婆家算是當年撤退來台的殷實之家,美麗的門市部富家小姐卻不顧外婆反對,執意下嫁新店鄉村身無分文,孤傲寡言的暗房少年師傅。在新店溪貧困家庭長大的我的父親,三十歲不到白手起家,開創了彩色沖洗業的第一個本土品牌,爵士彩色沖印公司。 

他的發跡故事,開始於一台摩托車的靈活資金調度。身為長子的父親二十歲開始養家,每天早出晚歸搭公路局顛簸新店烏來山路,常常趕不上最末班公路局。他的妹妹,我的二姑姑,用她少女時代攢下的私房錢,買了台摩托車送給哥哥。二姑姑當年是黑貓型的美艷女,而且她個性豪放,手腕靈活,從台糖小姐,商展小姐,一路當到台菜餐廳能言善道的女副理。二姑姑從來不乏追求者,口袋一直麥克麥克。父親後來典當了二姑買給他的那台摩托車,用第一筆資金大膽賭注,在中華路小巷子開了小小門面的爵士。 

媽媽厚道蔭夫,不但偷偷回娘家借錢,也親力親為沒日沒夜在暗房與門市穿梭忙碌。在攝影術漸漸普及到台灣每個家庭的黃金年代,夫妻兩人同心奮鬥,打造了父親日益擴張的彩色沖印事業。 

爸爸的爵士彩色越開越多家,我那迢遙模糊的童年印象,一直停留在敦化南路名人巷寧靜美麗的家屋。我記得鄰居住著台視的當家小生江彬,中視的女明星陳佩玲和馬之秦,還有剛出道的華視小歌星甄妮。我記得那些幸福無憂的夏日午後,媽媽哄著我們四個小蘿蔔頭,在沁涼的冷氣房內終於全都沉沉睡去。 

父親躋身上流社會,迷人的攝影術點石成金地改變了他的貧苦出身,連白嘉莉張小燕都滿口叫他陳董陳董。父親馬上把土氣的本名陳阿增花大錢算命改成富貴萬年的陳鵬文。他闊氣地到處獵豔留影,招惹無數台北最美的女人。 

攝影是慾望的流瀉,也是改變階級的工具。父親以為他永遠擁有鍊金術。他一輩子從來沒能夠從當年的雲端顛峰彎下腰桿,腳踏地面。父親是君王,是族長。他以為他的所有決定絕對正確無誤,一貫霸氣凌人,對人不留情面。胼手胝足一起奮鬥的媽媽成了帶不出門的黃臉婆,整天在家當老媽子帶我們四個小孩。而他的姊妹手足,我的姑姑們則成了他龐大企業體之下供他頤指氣使的傭婢。 

童年的我不懂這些偷偷留藏在我心裡的詫異的記憶伏流。為什麼那麼疼我們的爸爸,半夜應酬回來總會偷親四個小孩的爸爸,白天坐在董事長的椅子上卻時時咆哮,吼聲響徹整個公司,變成讓我害怕極了的另一個人,不敢接近他一步?! 

兩個截然不同版本的父親,讓童稚的我漸漸疑惑混淆,終於和他距離遙遠。 

家裡的氣氛漸漸改變,父親頻繁的外遇讓再怎麼溫馴的媽媽也受不了了。外遇酒家女阿珍阿姨,每天半夜打無聲電話到家裡,讓一向溫柔馴良的母親終於歇斯底里嚎哭大叫。在這同時,父親借高利貸過度擴充的彩色沖印企業體遭到了石油危機的波及,再也撐不下去。父親在民國六十六年宣告倒閉,欠了兩千萬,馬上要因票據法坐牢。 

他一手創辦的爵士彩色七家連鎖門市拱手讓人,他和媽媽倉皇決定逃到美國,希望能做工還債,翻身做人。逃亡前的最後一天,父親落魄地牽著我們的手,回到爵士彩色的攝影棚內,留下一張我們永遠沒再能團圓的全家福照片。幻影般的攝影棚處處透露太過人工的光亮整齊,那一天,我第一次看到爸爸如此落魄疲倦。 

我的童年從十歲那張強作笑容的全家福開始,撕裂,我窮盡一輩子的氣力在掩飾,在欺騙自己,沒有創傷,沒有闇影,沒有黑洞。 

某一個完整的自我形象也永遠從我生命中失去,封存在那張照片裡,用盡所有神秘的招魂術也無從喚回。舊照片裡那個無憂無懼童年的我,好比慈悲的神佛俯視著日後心裡千瘡百孔一夕老去的我,隔岸相望,恍若隔世。 

 



美國的味道 

民國六十六年。媽媽飛美國的班機在清晨時分,她堅持我們小孩不能到機場,她不能面對這樣的送別場面。阿嬤特意早起,煮了少見的豐盛早餐,為她一向不和的媳婦餞別。最最隱忍懂事的姊姊淚水滿眶,離席衝向洗手間。嘩嘩的流水聲蓋不住她壓抑的哭聲。那一年姊姊十二歲,弟弟最小才六歲,我們四個小孩輪流躲在廁所裡用自來水沖去淚水,紅著眼睛裝作沒事,再回到餐桌大口吞下稀飯。 

媽媽卻一滴眼淚也沒流,扛著大行李箱一階一階走下萬盛街四樓公寓,在天亮之前出門。阿嬤不讓我們下樓,弟弟第一個爬上去陽台,看著路上的媽媽終於大聲哭出來。隔著鐵欄杆媽媽的背影越走越遠,我聞到一絲曇花的香氣。 

從小阿嬤在陽台種滿曇花,一大盆一大盆,毫無美感,只為了摘花當藥引。阿嬤半夜等候,摘下綻放的曇花加冰糖熬湯給我吃,她聽鄰居說吃曇花可以治好我的氣喘病,就此深信不疑。曇花的味道就像種在我的身體,盤結生根,綻放於夜未央。媽媽和阿嬤完全相反,只要我生病,她只帶我去兒童保健醫院,在信義路國際學舍的對面,一層廣袤的平房。大廳掛號處擺著一座當時好少見的昂貴旋轉木馬,白色小馬披掛著華麗的織錦皮鞍。打完針我一定能搭上好幾趟木馬作為犒賞,然後走到對面的小美冰淇淋吃香蕉船。 

媽媽熬到轉機大阪機場,才打國際電話跟我們報平安。她保證一定會辦到綠卡,「明年一定會接你們到美國住!」只是突然間媽媽泣不成聲。我們年紀太小,還不知道她在說謊──拿綠卡是一件多麼困難的事。遙遠而不可預期。 

我很確定就在那個清晨,大阪機場收訊微弱的那通電話,我開始喪失對媽媽年輕聲音的記憶。母親成為抽象的存在。我的母親從此無聲藏匿在她定期寄來的美金現鈔,一張一張百元現鈔整整齊齊折疊在她寫滿娟秀字跡的信紙中。 

我拼了命想像字跡背面母親在紐約生活的真實細節,閉上眼睛希望出現畫面聲音事件味道和體溫。可是母親的信線索太少。每個月重複出現,「慧敏,俊志,阿妹,阿弟,媽媽在美國拼命做工希望早一天把你們接來團圓,這個月的四百元美金,三百元交阿嬤家用,慧敏住三姑姑家交六十元,另外你們每人十元零用錢。等媽媽下個月賺更多錢,再寄多一點回去。不多寫了,媽媽要趕去做工了。」 

童年的信紙交疊著消逝的年輕母親的聲音,他向往事追索,有點明白他為何成為一個製造影像的人。他總在人生的闇影中渴望抓住一點亮光,讓他不至於滅頂。如黑暗的電影院裡,光亮的影像讓所有人進入一個被拯救的世界,填滿欠缺與心底的黑洞。關錦鵬的︽阮玲玉︾,張曼玉擬仿未成名前的阮玲玉在寒冬微曦,披著毛衣一筆一劃在燈下瑣碎的記帳,每分每毛錢錙銖必較。他那麼熟悉那種娟秀的筆跡,從小演練過多少次母親半夜起來記帳寫信,黏貼郵票的動作,一格一格畫面似曾相識,栩栩如生。 

他後來跟演員一起工作,總是貪心地希望再現記憶,模擬記憶。讓聲音、眼神、情緒逃出必然的遺忘,宿命的疏忽,所有細微的動作突圍而出。蝴蝶振翅飛起,撲撲的聲音如靜室的心跳,震耳欲聾。他會在分鏡腳本上密密麻麻寫著不知伊於胡底的導演提示,如迷路而慌張的羊,竊竊私語,高貴又卑微地希望頂住遺忘。

 



(如果有一個更全能的敘事者蹲踞山頂,俯視這一切分析、記事、結構、佈局……沒有情緒地看著相隔三十年的我的記憶和他的覺醒。你和我和他,和這個巨大的全能者,隔著時間的紗幕怒目逼視,或聲息相聞,或凝神猜測,像彼此監視提防的間諜,在時間的羊皮紙上沙沙刷過,在大腦皮層寫下複雜的密碼。我和他一樣,盡己之力,殫精竭智,好比勞動的工人編織的巧匠,娟秀的筆跡不懈地擬仿複寫書寫的意義。不斷對你說,我們能走到哪裡?) 

是的,還有一種「美國的味道」,我差點遺忘。日後,在我留學紐約的年月,在布魯克林猶太區一個老式的糕餅舖子,我無意中嚐到一款橢圓形狀,不規則完全沒有切割的巧克力,一股苦澀的味覺通過舌頭直衝鼻端腦門,剎時我渾身充塞著失去母親的新店的童年,穿過時間而來的複雜滋味籠罩全身。我的母親被遺忘在美國,她的孩子們被遺落在新店。 

搬回新店屈尺的我,變得不愛說話,自閉在孤獨的世界裡。在鄉村圖書室,借了一本又一本今日世界社出版的兒童讀物,幻想美國的生活。我記得一本童書講到美國飛行員打越戰,飛機墜落叢林,雙腿受傷,還好善良的越南村民救了他。飛行員當然陽光金髮,性格一定開朗熱情,村民則個個像菩薩。他從背包拿出配給的巧克力給好奇的村童吃。那一頁我讀了又讀,書中的美國巧克力滋味甘甜,入口即化,我和越南村童一樣不捨得吃完,那一頁讀了又讀。 

後來,猶太店員告訴我為什麼那巧克力形狀怪異,像做壞了的山東大餅。因為那是最便宜的原料巧克力,所以沒有切割。那些年的冬天,媽媽都會寄來聖誕節包裹, 裡面有給我們四個小孩的美國大衣,每一件都大了好幾號,讓我們可以穿許多年。大衣沾染了巧克力的香氣,包裹下層放的就是這種圓盤狀的巧克力。我們搶著掰開小塊放入口中,味道苦極了,難以下嚥。 

媽媽從紐約每個月寄生活費,寄美國包裹,一次都沒有讓阿嬤開懷笑臉過。阿嬤只掛念爸爸,那個丟下四個孫子拖磨她老年苦命的長子。只靠著阿公做粗工的收入, 阿嬤持家的確捉襟見肘。在﹁客廳即工廠﹂的那個年代,我們做過各式奇怪的家庭加工,包海灘氣球黏聖誕燈飾畫陶瓷娃娃,大多數最後外銷美國。每天燒完香吃完晚飯,準備好阿公滷三層肉的便當,阿嬤就吆喝我們一起蹲坐小板凳做家庭代工。阿嬤節省到規定全家只准開一盞二十燭光的小燈泡,客廳實在太昏暗,阿嬤關門時沒注意夾死了鄰居養的小黑貓,血肉模糊一片。 

我的近視越來越深,阿嬤幫我配了最耐用的大黑框眼鏡。過年時拜好祖先放完鞭炮,阿嬤要我們四個小孩穿上過長的美國大衣,在院子排排站好,對著鏡頭僵硬笑開。她要寄照片到美國給爸爸媽媽看,她有把這四個孫子顧得好好的。 

他開始躲進書本的世界,用準備考試當藉口,可以躲避鎮日蹲在客廳做家庭代工。他躲在阿嬤種菜的菜園後茂盛的一片竹林,清爽風微微吹來,山內坳地剛好可以躺下讀小說,遠眺眼前空曠的新店溪,河水一路悠悠流向台北。他像安靜的蜘蛛貪婪地織網,構築自己不容入侵的世界。這個世界瑰麗澎湃,令他斂目肅然,幻想就要縱身巨浪,海底冰涼,放眼都是怪奇的生物,各式各樣,讓他羨慕。考上台大之後,他重返舊地,在這片竹林裡讀完了薄薄白色封面的《少年凱歌》,還有,綠色書皮阿城寫的《棋王》。這一年,養育他長大的阿嬤已有阿茲海默症的前兆。 

日後我怎麼也找不到這兩本書,老去的爸爸幫我在新店老家潮濕的儲藏室翻找。上鎖的大木箱一打開,蟲蛀的整箱書早已毀壞。 

 



星星知我心 


他在大學聯考前一天,被震怒的父親鎖在房間,因為他的父親發現他偷偷報考剛成立的關渡藝術學院戲劇系的術科考試。大學他因此考得極差,掉到他極不喜歡的學校科系。周圍的同學男生每天打彈子打麻將和女朋友在所謂墮落街同居混青春,女生每天打扮的漂漂亮亮最大的志願是考上空姐或者當英文秘書。每天通車台北淡水上學他無比寂寞想念建中那票老同學他們曾經有那麼多遠大的志向。他在心裡發誓一定要轉學考回台大和他們團聚。 

台鐵淡水列車在還沒拆去的舊日月台上,他和一樣考的不好掉到輔大,他曾經暗戀的老同學偶爾在月台兩頭看到彼此。那男孩是建中橄欖球員,當然是異性戀不可能對他有任何情愫。時常碰面訴苦談心好像醞釀了曖昧不明讓男孩利用這種氣氛向他借了一筆錢從此一輩子消失不見。他在淡水運動場PU跑道每天自己長跑鍛鍊苦讀準備轉學考的體力,突然覺得再也受不了這一切煩悶,低下頭乾嘔卻吐不出來。 

困在淡江那年記憶幾乎他只記得大一國文老師李元貞有天穿著微微透明,陽光都透得過去的白色洋裝走進來,說起當年校務會議全體動員痛罵美麗島事件時,她的耳朵就自動耳鳴,什麼都聽不到。還有一個教西洋文學概論的老先生,搖頭晃腦狀似昏庸其實意在言外地演繹了上古天神砍磔了雌雄合體,男女男男女女,四隻腳四隻手,太過驕傲的文明初始人。從此這些分離的陰陽人,終其一生,惶惶恓恓,在茫茫人海中尋找自己失去的另一半。 


民國六十六年,爸媽逃到美國之後,我和弟弟妹妹搬回新店老家,跟阿公阿嬤住。爸媽央求在台大對面開西裝店的三姑姑收留姊姊,到高中聯考考上好學校為止。姊姊已經在長安女中讀二年級,爸媽怕轉學影響她的功課。 

那幾年,三姑其實也被爸爸倒了許多私房錢,她完全不敢讓三姑丈知道。連她西裝店裡一堆車布邊的歐巴桑都被牽連,最後都得靠三姑負責善後還錢。三姑還是讓姊姊住下。 

台大對面的新生南路,那時叫大學口,一排都是矮房子,三姑的西裝店叫「永安西服號」,殷實樸素穩扎穩打,兩層樓的舖子上頭搭了給學徒住的鐵皮閣樓。在那個年代,裁縫是個要三年四個月才出師的專門行業。兩個南部鄉下來的楞小子,住在閣樓上。每天得起個大早,幫頭家娘掃地打雜,一整天埋首布尺熨斗大剪刀,隨著收音機裡傳來鳳飛飛的《祝你幸福》,粗啞的嗓音跟著哼唱,日起有功耗過流水年華。 

三姑丈是不愛講話的外省老芋仔,老夫少妻,娶到小他三十歲的三姑之後,一切家中大權交給三姑掌管。他就鎮日埋頭量身裁布,以他大陸老師傅的純熟手藝,一套一套裁縫西裝,襯衫和卡其大學服。三姑丈整天悶不吭聲,忙到打烊,頂多自己小酌高梁,偶爾走去雜貨店買包香煙,對家裡發生的事從不議論。三姑丈會帶我們去寶宮戲院看邵氏的武俠片,張徹楚原的他最愛,什麼《流星蝴蝶劍》《天涯明月刀》啦,一邊從西裝褲裡掏出零錢要我們自己去買零嘴冰水。

 




姊姊能留在台北讓我們好羨慕。跟新店屈尺破落的木屋,闐然的鄉間比起來,只有姊姊繼續留在原來的世界。我們仨被剝奪了一切,無父無母,只有年邁操勞的阿公阿嬤,日復一日,要我們挑柴生火,餵雞包球。我們仨在沒有變化的鄉間想念過去的一切。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我們如此羨慕能留在台北花花世界的姊姊。 

所以,在少數阿嬤特准我們出去台北的時候,我們真的是瘋狂的玩夠本。整個大學口的小孩子一呼嘯二三十個,在巷子裡用塊碎磚畫了好大的藏寶圖形,分成兩國, 捉鬼尋寶,吱吱怪叫。廝殺到精疲力竭還不夠,晚上又到黑貓貓的台大校園冒險。傅園和醉月湖旁邊的樹叢暗影都有一對一對不要臉的大學生在偷親嘴。小孩子眼尖手快,我們準備了水球看準了就砸,砸了之後沒命的跑好像一次也沒被捉著。 

只是,我當時不太懂,為什麼姊姊好像越來越沉默,臉上罩著早熟的憂愁的神色, 不太跟我們這群小孩玩在一起了。後來我國三那年一樣為了聯考,借住乾爸家的閣樓苦讀一年,有點懂了姊姊當時寄人籬下心理的隔閡。乾爸乾媽其實對我蠻好,每天幫我準備有魚有肉比阿嬤家豐盛多了的便當。他們一直說要我吃得好,才能專心拼聯考。可是那一年除了吃飯下樓,吃完了我就快快上樓,幾乎分分秒秒呆在閣樓閉鎖的小世界。這不是自己的家,我一下樓原本自然歡笑的氣氛就會僵了一秒,乾爸全家開始客氣對我這個寄宿者噓寒問暖,問我習不習慣。 


「昨夜,多少傷心的淚湧上心頭,只有星星知道我的心。今夜,多少失落的夢埋在心底,只有星星牽掛我的心。星星一眨眼,人間數十寒暑,轉眼像雲煙,像雲煙⋯⋯」 

新店的我們仨和台北的姊姊,不同的借宿者每天同時扭開電視螢光幕,八點鐘一定準時收看台視的《星星知我心》,隨著劇情的進展偷偷流眼淚。吳靜嫻演的苦命媽媽秋霞,和早熟壓抑的大姊石安妮秀秀,一集又一集地試著和冬冬彎彎佩佩彬彬團聚,費盡千辛萬苦。我早就知道真實的人生也是一場沒有止境的通俗劇,蘊藏了多少待解的謎底。只是,我家的這場戲,並沒有圓滿的大結局。 

父親和母親在去美國兩年後簽字離婚。在離婚十分不尋常的那個年代,所有的親戚盡量不讓我們知道這件事。在耳語與突然噤聲的緘默中,我們最後還是知道這個消息了,畢竟我們過早地學會察言觀色。我心裡稍微楞了一下,其實並沒有太難過。我有點偷偷高興媽媽終於脫離父親的鴨霸控制。父親一貫那麼盛氣凌人,對媽媽從無好臉色,我自然傾向同情母親。那也是我某種心理圖像的自然反應吧。 

(我卻忘了,在他們年青時代,母親是如何對抗整個外婆家族的反對,愛上父親這個貧窮的少年暗房師傅的?!他們之間有多少的過去,或許纏綿悱惻,可能體諒扶持,昔日走過無言時刻,是我不可能知道的。) 

我自以為正義的,徹底譴責父親,妖嬌外遇阿姨阿珍給善良的母親帶來的傷害,在我心中歷歷如繪。我的世界楚河漢界黑白分明,裁定爸爸和阿珍是偷情者,敗德者,在邪惡的誘惑下毀滅了我們家庭的完整。媽媽含辛茹苦,完美無瑕,值得整個世界的敬重。我當時並不知道,日後的感情路上,我輪流替換著不同的角色,和每個人都一樣。愛的棋戲中,有時我是背叛者爸爸,有時是辛苦的無辜者媽媽,更常是誘惑者阿珍阿姨。 

婪地織網,構築自己不容入侵的世界。這個世界瑰麗澎湃,令他斂目肅然,幻想就要縱身巨浪,海底冰涼,放眼都是怪奇的生物,各式各樣,讓他羨慕。考上台大之後,他重返舊地,在這片竹林裡讀完了薄薄白色封面的︽少年凱歌︾,還有,綠色書皮阿城寫的︽棋王︾。這一年,養育他長大的阿嬤已有阿茲海默症的前兆。 

日後我怎麼也找不到這兩本書,老去的爸爸幫我在新店老家潮濕的儲藏室翻找。上鎖的大木箱一打開,蟲蛀的整箱書早已毀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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